我爱你，是誓言也是陪伴

她在那条小巷里，那座老房子里住了很久很久，从前有爷爷陪她，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。

我许久没有去看望她了，端午节的时候，在离家2248公里的城市，我接到了她的电话：“么么，你很久没来看我了...”

放假的时候，我抽空回去了，一座南方临海的小城。

这个地方真的很老了，阳光透过夹杂着灰尘的细密的纱网时，觉得在这个地方连时光都变慢了。厨房里有很多用了很久很久的老物件，像是全都是铁制的剪刀和菜刀，还需要用木材来煮饭的灶台等等。

我一开始不明白，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呢，明明有更好更便利的大房子可以居住，为什么要坚持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呢。

走在楼梯上，木制的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，我很怕它塌掉，我看到挂在墙上的爷爷的遗照，回忆好像一下子又拉回去了。

爷爷比奶奶大了十岁，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爷爷的单位门口，爷爷是中医院的医生，奶奶的手工好，会织几十种的钩线活，在医院门口的裁缝店当小工，平时也接一些医院的活儿。

一次，爷爷拿着破了洞的白大褂走进了裁缝店，看见了编着麻花辫，脚踩着缝纫机的奶奶，从此，这个补衣服的小姑娘就这样走进了青年大夫的心里。

自行车、热水壶、自己缝制的一套锦被...一场简单的婚礼就这么操办完了。

经历过70年代的动荡，经历过劳改异地分配，经历过饥荒，两个人磕磕绊绊也一起过了大半辈子。

大概二十年前的时候，爷爷的身体开始不舒服，中风越来越严重，因为年龄问题，采取了保守治疗。刚开始的时候还能正常走，生活也能自理。到后来，只能勉强走到前院，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。

那个时候我年龄小，还在上小学。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，都能看到奶奶不是拿着毛巾在给爷爷擦脸擦手，就是在喂饭。 

后来几年，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，除了病情危重去医院，爷爷基本上没有离开过床，吃饭，洗澡，翻身，按摩，上厕所，大部分都是奶奶在打理。

医生叮嘱不能吃凉的，奶奶特地去买了微波炉，每一顿饭都要等爷爷醒了后再热。虽然奶奶年龄也大了，但是她要强，也担心其他人照顾不好，只要不是特别费体力的活儿，都是奶奶亲自在照顾。

我的奶奶很普通很普通，像那个年代所有的农村长大的女孩一样，没有读过书，不认识几个字，去菜市场会使劲砍价，会跟村里的老姐妹聊别人家的八卦，心里不痛快也会咒骂。

可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她，在生病的这十年里，用尽一切守护了自己的丈夫。

这十年，我以为她会抱怨自己的生活，会痛恨这折磨，她没有。我见过她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生气暴怒的样子，但是在爷爷的事情上，我能看见的都是无尽的温柔与细致。

这十年，我以为她会想要放弃，活到70岁了，其实没有那么在意生死了，她会希望爷爷早点离开，这样大家都不会继续遭罪，但是她好“自私”，“自私”到直到最后，哪怕爷爷已经不能说话，不能认出家人，她还是希望他能继续活下去。

这十年，我每一次看见她，只要在爷爷身边，哪怕不能说话的爷爷只发出一个声响，哪怕是睡着了轻轻的一个鼾声，她都开心得很，好像爷爷的病情好转了，好像明天生活又能一如往前了。

可是就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，爷爷走了。

奶奶从没学过写字，爷爷教会了她写自己的名字。奶奶从来没想过，第一次写下他的名字，是在她爱人的葬礼上。

六十年的精神支柱，六十年心心念念放在心里的人，六十年粗茶淡饭一辈子的人。就这样被推进了火葬室里，留给尘世间的只剩下一把灰烬。

那是我第一次害怕看见奶奶。

葬礼上她一言不发，一滴眼泪也没留，只是在棺木被推进去的时候，她轻轻的摸了摸盖子，平静带着留恋的说了一句：“走慢点...”

村子里有一个祠堂，风吹雨打了百来年，村子里有人去世的时候，照片都会被安放进祠堂的墙壁里。同照片一起的，还有一座观音像。

爷爷走后，每周奶奶都会拎着一堆金纸和吃食，去祠堂里对着观音像和爷爷的照片说说话，有时候一呆就是一整天，直到我去寻她。

有一次，她买了飞机大炮的金纸，我问她买这个干什么？她红了眼眶跟我说：“我梦见你爷爷在底下被人欺负了...”

每次听到奶奶讲述她跟爷爷的故事的时候，我都很羡慕。

他们的陪伴没有那么多海誓山盟，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，没有那么多物质和现实，只有踏踏实实，一步一步从年轻走到白头，用岁月和琐碎的生活静静讲述着他们的浪漫。

我轻轻的走上楼梯，奶奶戴着老花镜，脚踩着缝纫机“咯吱咯吱”地在缝补着桌布，年轻时的手艺，她还没有忘。

十几年了，外面的世界千变万化，任是这条小巷，这座老房子一成不变，像是时间在这里停止了似的，这里的模样与童年里的记忆真正是没有改变的。

望着她的背影，我突然想到前几天看到的新闻。

冯爷爷是宁波人，今年92岁了，因多器官衰竭，他被送进了医院，ICU病房。这一次，他明白，或许人生就要止步于此了。为了减轻痛苦，可以回家安静地离去，冯爷爷选择了放弃治疗。

离院前，他向医护人员提出了一个愿望：临走前希望能与95岁的妻子再见一面，牵一牵她的手。

冯爷爷住院前不久，张奶奶因骨折住进了这家医院的骨科。俩人一个在3楼的ICU，一个在14楼的骨科病房。平日里，俩人的交流，都靠子女们跑上跑下来传话，相见成了奢望。

在医院破例下，张奶奶的病床被推进了冯爷爷的房间，两张床紧紧挨在了一起。

张奶奶紧紧拉起丈夫的手：“我会照顾好自己的，等我好了，我就去找你。”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。这一幕，让房间的所有人都红了眼。

病重的冯爷爷当天乘坐着救护车回到了家中。而这一天，冯爷爷永远地闭上了双眼，医院与妻子的一牵手，成了永别。

柴米油盐酱醋茶，平平淡淡过了一辈子。临走前，只是想再见你一面，再牵一牵你的手，再跟你说一声“好好保重”。

我好像有点明白奶奶的感觉了吧。应该是舍不得吧。舍不得离开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，舍不得离开这个有着她一辈子关于爱人、子女、朋友，所有记忆的老屋。舍不得离开这个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。

爷爷走后，她常常会坐在椅子上发呆，脚崴了之后更是如此。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，也许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思念已故的爷爷吧，想着这时候有他在就好了。

老一辈吧，也许终其一生的源头是父母媒妁之言，是包办式，是还不懂爱情就已经在一起的婚姻，但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里，他们坚守下来的不过是相互珍惜，相互理解，相互陪伴。

“从前的日色变得慢，车、马、邮件都慢，一生只够爱一个人。”

老一辈人的爱情，时代赋予的压力与节奏远远没有现在强，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，连书信都要翻越大山半个月才能收得到的年代，时间都变得慢起来，那个时候的爱情，却是最长情最本实的：一生只爱一个人。

他们比我们更懂得，陪伴的意义。

阳光照在老人放在缝纫机上的双手，有那么一瞬间，我突然觉得心慌，心中的某种东西翻滚而出，但是，我却任是一句话也讲不出。

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声：“嬷妈”。